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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1月14日 星期一

執子之手

文 / 台大哲學系教授 孫效智

好手好腳的我與肌肉萎縮的玉欣結婚,對彼此而言,都需要很大的勇氣。這次先說我自 己,下次再說玉欣或讓她自己說。

對一個曾經有過美好婚姻經驗的我來說,再次選擇婚姻生活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,我喜 歡婚姻生活以及在其中才醞釀得出來的、越陳越香的相知相惜與平凡幸福。這樣的觀念在 後現代的今天,也許已經愈來愈像是恐龍時代的想法。很多人不願或不敢向婚姻投身,可 能是覺得自己還年輕,還沒有玩夠,也不想安定下來或被套牢;也有些人認為要先賺足 錢,有了事業才敢結婚;還有些人在忠誠觀念淡薄、劈腿現象充斥的現代文化與自我經驗 中,連愛情都不相信了,更何況婚姻? 這些感覺我大部分都不認同,但是可以理解。年輕時的我也曾經害怕過婚姻,無法想像 什麼叫做永恆的盟約?心中隱隱擔憂著,婚姻的永恆會不會成為一種永恆的無聊或枷鎖? 幸運的,我的宗教信仰讓我「知道」人生的意義在於愛、人生的起點出於愛,而其終點也 歸向愛,而我的婚姻與家庭更讓我「體會」此一信仰的真切性。因此,在我將近二十年的 婚姻生活裡,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雖然早已沖淡了年少輕狂時的浪漫,但與妻子一起打 拼的同甘共苦以及用愛鋪陳出來的共同故事,是不結婚或不願結婚的人所不能明白的,也 是浪漫愛情所不能取代的。所以,對我來說,喪偶之後再次選擇跟一個對的人結婚,不僅 不恐怖,甚至是十分渴望的。畢竟,美好的過去給人充足的信心,迎向美好的未來。

問題是,玉欣是對的人嗎?決定娶她前,我確實猶豫過。不少人喜歡玉欣,不過其中可 能不少是因為外貌的緣故。對我而言,外在美固然吸引人的目光,不過更重要的還是從靈 魂深處的善良與智慧所透顯出來的人格美。一個美女如果心中無善良、腦中無智慧,其美 貌恐怕十分空洞。事實上,一個眼中沒有別人、臉上沒有笑容、靈魂沒有深度的女人,還 能不能稱得上是美女,是大有疑問的。

玉欣正是一個善良而有深度的人,但在這同時,也是一個罕見的肌肉疾病患者,這使得 欣賞她的人多,可是真敢向她示愛的人少。自生病以來,她唯一談過的一次戀愛結局竟然 是 --- 或許我應該說幸虧是:男方家長打電話給她媽媽,叫玉欣不要再害他兒子了。自此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,玉欣每次看到別人愛慕她卻又愛莫能助的表情都感到十分無奈… 然而,我是不是另一個愛慕她卻又愛莫能助的人呢?在打算跟她交往之前,這個問題在 我心中盤旋了好一陣子。促成我與玉欣交往並在後來共結連理的,主要還是我的信仰以及 我與過世妻子的關係,特別是最後兩年陪伴她走向人生盡頭的那段艱辛歷程,讓我深切體 驗到「人生無常,唯愛永恆」的真理。是的,世界上的事物不是永恆的,連所愛的人也不 是永恆的,聖經訓道書所說的「萬事皆虛,虛而又虛」以及金剛經所說的「一切有為法, 如夢幻泡影」,真是誠哉斯言。既然人生當中大半的人與事物都是生不帶來、死不帶去 的,又如何能安頓我們對於永恆的嚮往?在這一點上,「人生無常,唯愛永恆」的信仰再 次點燃了我的生命熱火,彷彿一盞明燈,照亮千年暗室,驅除了心中的虛無與昏暗。

但,什麼是愛?很顯然的,愛慕不算是愛。愛慕往往是指受到對方某些特質的吸引而有 的一種想要親近對方或擁有對方的情愫。很多特質都可以吸引人,例如外在美或人格美。

不過,只被外在美所吸引是一種膚淺,遑論真愛,而即使被人格美所吸引也不是真愛,因 為任何人都喜歡親近人格美好的人。真愛不只是喜歡,而是對一個人的全然接受,愛一個 人不是只挑你喜歡的部分愛,而是接受他的全部。

除了內外兼美外,玉欣的全部還包含了行動不便。「行動不便」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, 好像沒什麼,實則籠罩整個生活。走路一定要有人攙扶或者以輪椅代步;坐下或起立也一 定要人幫忙;上下樓梯除非有人抱他,否則就只能設法尋找不知座落何處的升降梯;而這 一切原屬於一般人輕易可以做到的簡單行動,由於玉欣需要別人幫助才能完成,就顯得特 殊而引人側目。引人側目的意思就是:不管你希不希望看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或被別人當成 怪物,別人就是要把你當成奇怪的動物,而投以好奇的眼光。此外,上廁所無法用蹲的, 內急而又找不到座式馬桶時,身旁的親人只能與他一起著急,面對不足外人道的窘境;吃 飯夾不到遠方的菜,所以得仰仗別人的善意與注意;睡覺時蚊子騷擾無力揮趕、皮膚發癢 無法搔抓、睡麻了也難以靠自己的力氣變換姿勢…最後,對我而言,喜歡跟自己的另一半 穿著情人裝在墾丁騎腳踏車或者每天早上一起去爬山做運動的夢想,大概也必須徹底斷 念,不用再癡心妄想。

因此,愛他就是接受這一切原本屬於她的「行動不便」,成為我的生活的一部份,並且 努力在旁邊陪伴他、照顧他,而且不是只是一次兩次地注意並滿足他的需要,而是一生一 世。進一步言,愛她也不只是滿足他的需要而已,還要同感同情並同理他的感受,如此, 他才能擺脫身心障礙朋友根深蒂固的孤獨感,從而經驗到一種被瞭解、被看到的尊嚴。因 此,要做玉欣的另一半,或者,要做一個她能放心付託終身的人,就必須學習一種死於自 我與超越自我的精神,如此才能真正設身處地的瞭解,處在他那樣「行動不便」的情境裡 的人,到底有什麼樣的感覺?有哪些說不出口的需求?又有哪些不容易跟人講的委屈?同 理同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,我想這對所有的夫妻或關係皆然。一個人只有在被同理同感的 經驗中,才有機會、也才會願意說出自己難以言傳的需要與委屈,並在這樣的發抒中建立 自我的尊嚴以及與同理者的親密互信關係。

這樣的愛真的非常美好,問題是,我作的到嗎?玉欣從來不敢奢望別人能完全接受他, 因為他一直認為身體上的限制大過一切,會使得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望而卻步。就在我內心 猶豫的當兒,很幸運地,我為了準備某個生命教育的研習,看了好幾集玉欣在人間衛視所 主持的一個節目:玫瑰綻放-愛情篇,這節目的受邀來賓都是一方或雙方為身心障礙者的夫 妻,看著他們之間深情相愛的對話,想著我與淑宜彼此照顧的那段日子,不禁心中得到一 種愛的印證,同時也興起「有為者亦若是」的心情。後來,我自己更在一次一次的默觀祈 禱中,想像玉欣有一天癱瘓在床上的情景,想像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看著我,玉欣也看著 我,看我會做什麼,看我人在哪裡或該在哪裡。

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像是個陌生人般事不關己;也沒有辦法像一個普通朋友般,偶而在訪 客時間來探望玉欣,與她做著表面的寒暄,然後回到自己健康而光明的世界中;我甚至沒 有辦法只像一個很好的朋友般,雖然常常來拜訪她,與她說話、給她帶些什麼吃的或讀的 東西來,然後,拜訪時間有時盡,朋友畢竟只是朋友,終究只得緊握著彼此的雙手,互道 珍重。我覺得當我愈去想像病床上的玉欣,便愈感覺他肖似孤獨的基督,而我也愈感到願 意陪伴她,就像曾經陪伴淑宜一樣。

透過對玫瑰愛情見賢思齊的嚮往以及祈禱中的默觀,我慢慢確信,如果真愛是人生的目 的與歸依,如果同理與被同理、照顧與被照顧、全然接納與被接納是真愛的內涵,那麼, 選擇玉欣正是選擇去實踐我自己最深的人生信念。經歷了二十二歲喪母、四十四歲喪妻的 我,還有什麼好怕的?一天的苦一天夠吃了,不用憂慮那麼多,聰明人跨不過去的水溝, 傻瓜一步就跨過去了。我們這個世界聰明人太多了,我寧願笨一點,說不定才是真的聰 明。

(本文刊登於張老師月刊,作者孫效智教授為著名罕見疾病主播楊玉欣夫婿,楊玉欣目前 為紅黨不分區立委提名人)